暌违
长汀山下的流年镇,奉行赶晚集。
祁终下山到镇上,刚好碰到热闹的集会,农人们忙完了活计,才有闲余时间出来卖粮换布,走亲赶友。
这次任务还算简单,路径牢记在心,熟稔不已祁,所以祁终取回民生记述,时辰都还早。
他路过琼芳楼的时候,更是忍不住破戒,大步流星地闯进去,逮了个小厮就嚷嚷他火速上酒。
平日里,他在山上可享受不到这般琼汁甘露的滋润呐,如不是他师父祁余行也是个老酒鬼,说不定还要忍得更是憋屈些呢。
祁终翘着二郎腿,一口一口缀着甘醇的谷酒,伸长脖子,望着楼下说书台,失望地收回目光,切了一句:“说书的咋还不来?小爷我难得出来一趟,你倒尽会扫兴。”
百无聊赖之际,他翻了翻桌上那本‘民生记述’的内容。
这本记志又称‘民鉴’。是衡量上疆各大仙宗实力的硬性指标,内容大多数为各领地百姓所上报的奇闻怪事,希望各家修士能够出面帮忙解决,比如哪里有邪祟出没了,山里的生灵成精作恶了,有时还有什么求雨不顺的琐事找来……
如果通篇没有记录这些,则说明这块地方的直属仙门处事得力,值得拜戴。这么一来,百姓敬爱,散修尊畏,也会招来更多子弟拜师求学,壮大势力。
但祁终并不关心这些,他只是出于猎奇心理,想要看看近来一月有没有什么怪事发生,最好是那种能让他师父亲自出面的大事,若是这样,到时候他就能在一边,偷学一些高深仙法。
可翻了几页,都是平平无奇的零碎杂事,他心觉无聊,索性闭上书,靠窗品酒去了。
……
“这位客官,醒醒呐,靠窗睡容易着凉嘞。”
耳边传来小厮的喊叫声,祁终迷蒙地抬起头来,醒了醒酒,发现自己刚刚居然趴在桌上睡着了。
“哟,客官你醒嘞。麻烦把酒钱付一下吧。”
原本还当这小厮懂事,当真为他着想,原来是怕他赖账,故意叫醒来付酒钱的。
祁终撇撇嘴,吹了吹额头上睡乱的刘海,从怀中拿出钱袋,丢了点碎银给他:“诺,剩下的别找了,拿去买糖。”
“呃……谢谢这位爷,谢谢爷。”小厮愣了两下,连连道谢。
临走时,老脸一红,他岁数至少这位小酒客大吧!怎么打赏点小费,还美名叫人去买糖呢?哄小屁孩嘞。
揉了揉眉心,祁终晃了晃头,站起来,走到窗边。
适才下了一场短促的春雨,降了点热气,街道都是湿的。
可是雨后天晴,薄薄的云层里又泻下来天光,洒在远处的江河里,泛着闪亮的银辉。
晚昏微凉,窗边的清风拂走他怀中的酒气,连带着睡气也一并消散了。
祁终掐着下巴,悠闲地想:还有什么事儿没办捏?
……啊!小师妹的花糕还没买嘞!糟了糟了,去晚了没得卖啦。
想起另一件正事,祁终匆忙夺门而出,慌慌张张赶往“李记花糕”铺子。
可没想到,到达的时候,门外居然还排着长队!
祁终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一句:都这个点儿了,咋还排队哩?
等得口干舌燥,心烦意乱,祁终开始散漫地东张西望,长汀山水养人可不是妄谈,瞧着这来来往往的行人,无论老人小孩,脸色都挺敦厚红润的。
心里莫名欣慰起来,仿佛他也是这土生土长的一员了。
队伍又前进了几人,祁终刚要跟着上前,转眼的时候,却瞥见旁边青石巷里,规规矩矩走出来一帮陌生的面孔,白衣白鞋,整洁清爽,连佩剑的位置都放得整齐统一,一看就是平时训练有素,教导甚严的成果。
这上疆要找出有这样子弟的仙家可没几个,祁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,心里纳闷儿:好端端的,怎么会有别的仙门来访长汀呢?莫不是来比武叫板的?
“叔,来一份月牙花糕。”
“最后一份了啊。”
听见有人买糕点的声音,祁终赶紧回身,发现自己刚刚分心,和上一个人差了一大截距离,还被旁人不老实地插队了!
咬了咬唇,祁终叉着腰,翻了个白眼,逮住前面那个尖嘴猴腮的小伙子就是一推,眯眼道:“去!知道爷是谁么?我的队你也敢插?”
那小伙子尴尬了一瞬,马上又厚着脸皮,茶里茶气地红了眼:“我,我没有……也,也不知道你是谁,但就算是玉皇大帝来了,买东西也得排队罢……”
“啥?你胡说啥?这话是我对你说才对吧!”
祁终眼都气直了,没想到对方还敢反诬一口,倒打一耙。
“小伙子,啧。看你长得人模狗样……啊不是,像个人样,咋这么任性呢?我刚刚前面明明是个姑娘,咋就变成你了?还是说,你就是个娘们儿?需要我让你?”
一听这话祁,那小伙子气得脸上一阵白,一阵青。
周围涌上来许多看客,就连刚刚那两行没走远的白衣小生,听见动静,也围观过来。
祁终睨了他们一眼,抬了抬下巴,叉腰道:“呐,大伙儿都瞧见了啊,这人心虚不敢吭声了。”
“我都说了,是的话,你就承认,呐。这花糕我就不买了,让给“姑娘”你。”
“啊。够了!我,我不要了!”忍受不了周遭人的指指点点,那小伙子崩溃地发出尖细的音调,想要咒骂祁终几句,可对上他那凶狠的眼神,顿时不敢开腔了,灰溜溜逃走了。
放下手,祁终忍不住嗤了一句:“惯的你。不知好歹。”
人群骤然哄散了,最后的花糕也归他所有了。
眼看天色朦胧,祁终心里暗叹一句不好,可能又要踩点赶宵禁了。
匆匆往回赶着,两下就走到了江边。
还没到桥头处,祁终忽然望见河畔的石桥上,有个长身玉立的谪仙背影,披水青色长衫,背着一把上等的仙剑,冷淡地站在人来人往的桥中央,如鹤立群。
烟雨朦胧后,云层里泻下来的微光,衬得他周身气质如一汪湖水般湛蓝净绿。
如此注目一番,祁终果断定论:这衣着和气质,一看就不是长汀的修仙弟子。
祁终心里顿起兴致,口腔里舌头抵了抵上颚,随后慢悠悠走向那人。
边走边眯起眼继续观察那位神秘公子,偶然望见他腰封处的佩环有特殊构造,才意识到这人也不是什么江湖散修,应是上疆别的某个宗派的入门弟子。
联想到刚刚那群陌生的白衣小生,暗自在心里比对了下,祁终嘴角露出一丝饶有意味的笑容:啧啧,落单的……干脆去会会他!
毫不犹豫地抬步,径直走过去,走到离那人背影还有几米的地方,他突然顿住脚步。
站在原地,看着那人突然恭敬倾腰,谦逊拱手,对着面前的路人问话:“这位大娘,叨扰一下……请问……”
彬彬有礼,嗓音轻柔,态度也很温和……
祁终虽然没听清他说了些啥,但也明白过来这人在问路。
哎,原来是个老实人,算了,就不欺负你这么个外来小弟啦。
呆滞了下眼神,祁终打消了想法,准备错身而过,继续赶路回家。
可刚一转身,余光就又落在那人身侧。
倒不是非想看他,而是有个扒手盯上了那人的腰包,心怀不轨地在原地逗留,像只苍蝇似的围着他转。
祁终一眼就识穿小偷的把戏,低声哼道:“光天化日之下,竟敢公然行窃,看小爷我不抓你一个现行。”
可惜那人问话认真,加上桥面车水马龙,吵闹喧杂,他一时也没察觉。
祁终见小偷的手已经攀上了他腰间的衣料,有些怒其不争:笨蛋!还不快回头看看,钱都要被人偷走啦!
替那呆瓜心急如焚,祁终脚步匆匆,大喊一声:“喂!蠢蛋,有人偷你钱了!”
沐耘听见吼声,回身一望,一下就望见那个扒手错愕的窘态。
望见这一幕,他不由微微蹙眉,目光显得疑惑又无辜,似乎还在思考这人为什么要偷自己的钱袋。
“这位兄弟,钱袋烦请还我。”
僵持片刻,沐耘诚挚地伸出手,让小偷把得手的钱财主动还他。
这一通操作,把抱手站在桥边,得意观戏的祁终,人都给看傻了。
不是吧?不是吧?
他没想到过了这么半天,那人不仅没有把小偷就地正法,居然还傻乎乎地跟小偷讲理?
不由无语,祁终嘴角抽了抽:啧啧,傻的哟……
小偷也被这人的言谈举止搞得一懵,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马上逃走才对。
可刚一拔腿,祁终就眼疾手快地追了过来,扯住他的肩膀,牢牢控住,狠声道:“鳖孙!有手有脚,还不务正业,尽做这些没出息的事。快把钱还给那呆子!”
站在原地,面带无辜的沐耘,垂着双手,轻轻皱眉:呆子?
“听见没?还给我装聋呢?”见那人没反应,祁终又使了些力气,疼的那小偷哇哇叫。
立马求饶,把钱袋子丢在地上了。
祁终一把松开了他,弯腰去捡那精致而沉甸甸的钱袋。
随后神色得意,徐步走向沐耘,祁终嘴角掐着一丝莫名地高兴,望着对面之人纯澈的眼眸,迎面上前,硬是走出了一股凯旋而归的感觉。
“诶,你的……哎哟我去,哪个混账推我?”
刚想把钱丢给那人,祁终背后被人猛然一推,为了避免扑在对方怀中,他连忙脚下拐弯儿,想要错开沐耘。
哪知中午下了一场雨,把桥上的青苔都润湿了,他刚好一脚踩上,眼看就要控制不住重心往河里栽去。
好不容易买到的花糕也掉出去了,祁终心里大叫不妙,这泡了水还能吃嘛?
“啊!我的花糕嘞!”
他心急,也顾不着收力往回仰了,直直跳桥坠去,想捉回那一提花糕。
原以为,要人糕俱湿了。但是腰间突然一股拉力把他往回挽,转眼间,祁终感觉脚尖点了下围栏的石头,抬眸一看,那人身姿矫健,长手一挥,还顺带帮他揽回了花糕,两人凌空旋了一圈,轻盈落回桥面上。
祁终还没反应过来,失重的后遗症还在,脚步虚浮弯曲,促使他抓人衣裳的力气更牢了几分。
他咽了咽口水,心道:这家伙好身手哇。
仰头的一瞬间,两人的目光刚好对视上。
那样一眼,天这般蓝,云如此白。
祁终望着这蓝天白云下一张清逸绝伦的俊脸,哑然失语。
见那人眼眸深邃却清透,蓦然低垂出长长睫影。桥上有徐徐微风,吹撩起他耳畔的几缕青丝,雨后微光将他高挺的鼻梁打出浅浅的淡影,薄唇微抿,眉心轻蹙,仿佛欲言又止……
心里咯噔一声,祁终怒叹:靠!脑子那么呆,长得却这么俊!
那人也忽然俯视,目光落进祁终的瞳孔里,恍惚与梦境里那双愁怨的眼神相重合,只是现在这双眼里,有光。
那双眼睛似秋水粼粼,云淡风轻的韵味,不勾人魂也摄人心,若是街边哪个寻常女子被他这么一深深凝视,怕是会痴痴回望好久呢。
等等,他身上是什么淡香,好生熟悉……祁终本欲先开口,话到嘴边,又意识到另一件怪事,迷惑地拧了拧眉。
来来往往的路人对他俩投来奇怪的目光,察觉到彼此姿势的亲密,祁终顿然醒神,急忙扬了扬手中的钱袋:“那个兄台,你的钱袋……呃,能否先放开我嘞?”
沐耘也从那种如见故人的熟悉感中镇静下来,轻轻放手,腼腆地稍稍侧脸,将东西还给他:“你的花糕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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